9月4日,在鄭州市桐柏路和西站路交匯處,一座號稱地中海風情的樓盤以均價4700元“低價”隆重開盤。在彩旗飄揚鞭炮齊鳴的同時,與售樓處一墻之隔的棚戶區(qū)里,來自全國各地的媒體記者的鏡頭話筒都對準一對老年夫妻。
這是一對退休職工,丈夫的叫陳新年,是曾經在煤井下工作20年的退休老礦工;妻子叫劉舒拉,是原鄭州印染廠的退休工人。對于月收入僅有2300元的老夫妻來說,買房從來都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奢望,但丈夫愣是憑著對妻子和女兒的愛,從年屆花甲之年開始,用兩年時間,靠著一把耙子和一個搪瓷盆,在地下挖出40多平米的“冬暖夏涼”。
這里是原鄭州印染廠的過渡房,100多間小平房住著100多戶人家,其中不乏三世同堂。因為30年間一直被稱為臨時安置,所以這里的住戶的屋頂始終都是薄薄的石棉瓦,夏季里屋內如同蔬菜大棚般悶熱,天冷時又像荒郊野地似的四處透風。
風風雨雨中30年過去了,工廠從紅紅火火走向倒閉破產,工人們從自給自足變成了捉襟見肘,旁邊的窄道拓寬成了大馬路,東面的高樓大廈平地而起,但這片棚戶區(qū)三十年如一日紋絲未變,直到老陳夫妻倆的地下“蝸居”被媒體報道,包括當地政府官員的視線才突然聚焦到這里。
“原想挖個洞,后卻挖了間房”
一排石棉瓦屋頂的平房盡頭,磚頭壘砌的高煙囪突兀在房檐上,一只風鈴隨風搖曳在煙囪的頂端,發(fā)出“叮當、叮當”的響聲。風鈴的主人就是陳新年和劉舒拉夫妻倆,而此煙囪并非彼煙筒,而是老兩口的地下室換氣通道。
陳新年個頭高挑,看起來似乎只有40多歲,或許是他的一頭金黃頭發(fā)誤導了人們的判斷,即使金發(fā)中夾雜著不少銀發(fā),但也很難讓人相信他是64歲的老人。劉舒拉穿著一件斑馬條紋的短裙,個頭雖矮,但說起話來快人快語,同樣很難讓人看出她已52歲。
9月3日一大早,不斷有媒體記者來到他們家,夫妻倆不厭其煩地帶領大家參觀他們的杰作—那間耗時兩年挖掘的地下“蝸居”。
客觀地講,老兩口的住房比鄰居家要寬敞很多。
進得陳師傅家的兩扇綠色鐵門是一個過道,過道上停放著兩輛電動自行車,右手進去是一間小廚房,煤氣灶和煤氣罐貼著門框,案板橫在里面,旁邊是一個蜂窩煤爐。繼續(xù)走進門,屋內擺著矮柜、沙發(fā)和冰箱,屋頂上開了一個天窗,顯得完全是一個簡單寬敞明亮的客廳。再進到左手里間屋子里,則是一張雙人床和腳踏縫紉機。
經詢問得知,“客廳”是單位初的12平米“過渡房”,而“臥室”則是自己后來擴建出來的。因為他家把著這排房子的東頭,和東院墻還有大約10米的距離,所以他們在原有房間的東墻外,自行修了間同樣大小同樣簡陋的臥室。
老陳走到臥室的一角,使勁跺了跺腳,下面的一盞燈應聲而亮,訪客們這才發(fā)現此處是地下室的入口。沿著臺階往下12級,再左拐向下8級臺階,只需稍微低下頭就可進到地下的“客廳”。
這是一個大約長、寬、高各約3米的四方小廳,四周墻面刷著白色涂料,頂部橫著的兩截大梁,很明顯就是鐵道上的枕木。枕木之上是水泥頂,一截截用黑膠布粘接的舊電線規(guī)整地貼著墻面,電線的盡頭是燈座和插座。地上放著一張單人床,旁邊是一個帶卡座的一體式音箱,一個簡陋書架上擺著幾本書,大多與健身和烹飪有關。
“廳”的東墻上部透著光亮,那是與地面相通的采光和換氣窗,南墻凹進去的是一平米見方的儲藏室,地上放著的一只茄子摸起來冰涼,幾瓶啤酒瓶的外表也掛著水珠,旁邊掛著的溫度計顯示24度,比地面房間的溫度低5度。
話題自然圍繞著這個地下室展開。
老陳說,這個地下室冬暖夏涼,冬季很冷的時候,小平房里零下10度左右時,而地下恒溫在20度左右;到了夏天,當地面溫度高達4、50度時,地下室基本都保持在25度上下。
“棚戶房里夏天非常熱,熱到啥程度?屋里溫度比外面還要高10多度,冬天卻又凍得受不了。我退休回家閑不住,當時就想到,我是個礦工,可以在家里挖個洞。洞挖好后,想著干脆挖個房子,挖成小屋子之后,想著再往里挖挖,連廚房都挖出來,所以就又往里挖了近10米!崩详悗е浾咦哌^長約2米多過道,盡頭的左右仍是一米寬的巷道,巷道兩面墻壁用磚壘砌,頂部則是水泥預制板,而換氣用的煙囪則就處在這個上部。
陳師傅這一挖就挖了兩年,每次都是用耙子“掘進”,用盆子往外端土,按照老陳的說法是,“技術上比挖煤簡單多了,只是地下不能打眼放炮,多一天能端2000多盆土!
兩年前,他聽說這個地方要拆遷,于是便停了下來,直到近媒體曝光時,地下室基本保持著兩年前的老樣子。
“我叫劉舒拉,也叫劉躍進”
有哲人說,無論尊卑貴賤,每個人都是歷史洪流中的一個符號。沒錯,劉舒拉從降臨到這片土地上開始,歷史的印跡都不斷留在她的身上,她不僅見證了大躍進時代人們的狂熱,也親歷了高房價時代生活在社會基層人群的窘迫與無奈。
“我的名字是劉舒拉,也叫劉躍進!眲⑹胬f,那年代起名字都跟著形勢走,報戶口時,她父親正好不在家,戶籍警順手給她起名叫劉躍進,所以至今戶口本上還是“劉躍進”。
從她記事時父親就是科長,母親是會計,至今家里還留著父親60年代穿著西服的照片。她出生那年正是蘇中關系為密切的時期,《卓婭和舒拉的故事》廣為年輕人傳誦,于是她父親就給她改名為“舒拉”,給她妹妹起名叫“舒婭”,劉舒拉至今仍為父親為她改的名字而驕傲。
那個年代還沒有實行計劃生育,她排行老二,因為當年有部電影叫《五朵金花》,于是她家姊妹五個就被鄰居稱為“五朵金花”。
她家一直住的是平房,記憶中的兒時是一生中無憂無慮的時光,晚飯后小伙伴一起在院子里玩老鷹捉小雞,“老鷹抓小雞,跑東又跑西。小雞跟著母雞跑呀跑,躲來又躲去! 劉舒拉至今還記著兒時的大院生活,只可惜母親1980年就病逝,時年49歲,三年后與母親同齡的父親也離開人世。
盡管父親是廠里的科長,但“五朵金花”并沒有沾上父親的光。姐姐高中畢業(yè)下鄉(xiāng)當了“知識青年”,劉舒拉高中畢業(yè)成了“待業(yè)青年”,曾在廠“勞司(勞動服務公司)”端過盤子,賣過百貨。母親去世后,按政策規(guī)定可以由子女“接班”,妹妹舒婭這才成了“正式工”。后來劉舒拉轉正進了印染廠,先后化纖、成品車間工作,經歷了印染廠由80年代的輝煌到97年的倒閉和2005年解體的全過程。2005年工廠解體前,她選擇了“買斷工齡”,23年的工齡折合成23000元。
劉舒拉說,20多年前,即便這樣簡陋的房子也不是每人都有份,要按工齡、工種和等級折算成分數排隊。直到1990年,原來住這間房的小兩口搬走了,才輪到她,而此時她的小妞(女兒)已經2歲,而如今小妞已經22歲。
這一住就是20年,能夠看得見的變化是,各家都在屋子前蓋了間廚房,原來是公用水龍頭被接進各家。但廁所一直共用一個,于是每天早上如廁就成了大問題。
“大的變化就是每月房租9元錢,另外每月每戶交還要交5元衛(wèi)生費! 71歲的鄰居閆喜忠說,這位1990年退休老工人退休前是單職工,一直住在單位集體宿舍。老人講,鄭州印染廠是當時全國三大印染廠之一,另兩家在陜西和河北,紅火的時候星期天就三班倒,機器根本就不能停。為了能讓兒子接班,他50歲就退休回到農村老家。兒子接班后直到兒媳婦生孩子,才有資格住進這里德過渡房。老兩口從農村來給兒子看孫子,一間小房子不夠住,就在房前院里蓋了間小房子,后來又在旁邊搭了間廚房。如今孫子已經12歲了,還依然住在這里。
“1000塊錢一平米,我也買不起房”
9月1日,當地媒體報道以《不想當房奴向地下要空間》為題,報道了老陳要在地下挖出套“三室一廳”,在民眾對高房價不斷的抱怨聲中,立即引起強烈反響,陸續(xù)有媒體記者前往采訪,同時,也引起當地政府有關部門的高度重視。
“首先聲明我們不是領導,咱先商量商量再說。雖然規(guī)劃局權力有限,但可以把陳師傅的訴求轉達給別的部門!9月3日,鄭州市城鄉(xiāng)規(guī)劃局局長助理楊振茂進得陳師傅家門就先“聲明”,同時對在場記者表示,媒體也應該多宣傳政府部門如何解決群眾困難。
陳師傅對政府的關心表示感謝和理解。他說,以前西站路還沒有拓寬的時候,這里一直比較偏僻,領導不容易發(fā)現這里的棚戶區(qū),要不早就給解決了。
楊振茂稱,他進入城鄉(xiāng)規(guī)劃局工作幾年,還是第一次看到居民如此生活狀況,打心眼兒里佩服陳師傅為改善妻女居住環(huán)境的責任意識。但他也解釋說,按照鄭州市政府的城市規(guī)劃方案,因為此棚戶區(qū)上空架設有高壓線,所以規(guī)劃為街頭綠地,不再建造居民住房。
“廉租房是保障住房,有現成的渠道,屬于房產局,希望能早點解決。”楊振茂建議說,在該棚戶區(qū)居住百余戶市民,其成因有多個歷史原因,需要相關部門協(xié)調配合處理。
“地下室怎么處理?如果盡快納入政府保障盡快搬走,當然這個地下室也就沒有必要留著。但沒有納入之前,這是很具體的問題,也是他們監(jiān)察支隊的職責。這個地下室你有什么想法?”楊振茂很快將話題切入實質性內容。
“誰不吃飯?誰不洗衣服?誰不愿意住好房子?我的想法當然是盡早安置,安置完了,這地下室也就沒有必要留著了,既解決了群眾的問題,領導也有了面子。但買房我沒有那個能力,即使1000塊錢一平米,我也買不起,給廉租房也可以。”陳師傅停頓片刻后接著說,“讓我自己先走也不可能,要全部搬走,俺才搬走。不是我思想好想著群眾,是我不愿意讓其余100多戶罵我!
同行的規(guī)劃局監(jiān)察支隊辦公室主任趙明浩則表示,查處違法建設,要談依法行政,也要以人為本,具體問題具體分析,還要將“立黨為公,執(zhí)政為民”落實到實處。“我們的意見是妥善安置以后,再說下一步問題!
“我們都苦都苦了20年了,也不在乎多熬這幾年!迸R了,陳師傅補充道。
“地下室裝滿了我們的幸福”
9月3日下午不到2點,劉舒拉就出門去了區(qū)里的廉租辦公室。3小時后,她帶著一些表格回到家中,廉租房的事情似乎有了點眉目。
老兩口在臥室商量了片刻,回身靜靜地坐在沙發(fā)上,陳師傅點了支香煙,劉舒拉的手自然地搭在丈夫的膝蓋上。
“如果我們有房搬走了,我還真舍不得,為啥呢?這是我們自己的空間,我們在這里自由自在,我們在這里注入了很多感情,我們的幸福都在這里,我的老公給我們家挖地下室,讓我們享受,這是我的自豪,也是我幸福的回憶……”劉舒拉說著說著,眼淚就流了下來。
在與劉舒拉的接觸中,,總能聽到他對丈夫的贊揚。她說初她家房子和別家一樣高,丈夫退休回家后,曾花費一個月時間,自己把房頂加高了一米多……
的確,在這個家徒四壁的屋子里,簡陋但很整潔,隨處都能看到陳師傅的“身影”:屋后是陳師傅搭建的儲藏室,架子上整齊地擺放著各類工具;儲藏室后面是一片小菜地,種著芝麻、青菜和韭菜;房子的東邊被陳師傅封閉成一個小院,、石榴樹上掛滿石榴,墻邊是一塊花園,夜來香含苞待放,爬墻虎生長茂密;與地下室垂直的地面上,已經壘起兩間小屋,沿著用腳手架竹板改建的樓梯上去,是一個露臺,露臺上放著一個簡陋的噴霧器,所有的花草施肥除蟲都是陳師傅自己操作。
原本12平米的小家,經過陳師傅用心經營,一年比一年變得寬大明亮,加上地下室的面積,足足超過了200平方米,四處都充滿著溫馨。
在劉舒拉眼里,丈夫不單勤快手巧,而且還是善于體貼妻子的大丈夫,“我更年期脾氣急躁,偶爾耍點小性子,這個時候他就躲到地下室去,過后等我平靜下來,他會推心置腹和我溝通溝通!眲⑹胬f,比起災區(qū)的災民,這樣的房子要好很多,何況老公對這個家這樣好!半m然我不富有但我很幸福,說不攀比金錢那是假話,但人要學會知足,不知足也要學會知足。”
劉舒拉說,他們兩口從來不打牌,但喜歡聽聽音樂,喜歡跳舞,如今兩人天天跳舞,把跳舞當做生活中的一部分。在跳舞過程中,兩位舞友的經歷深深地觸動了他們倆。
舞友中的薛阿姨非常有氣質,從來都是老伴幫著她背著包,陪她去跳舞,老太太打腰鼓扭秧歌時,丈夫就靜靜地等在一邊。薛阿姨的兒子也是孝順出了名的,曾特意給父母訂了酒店慶祝他們的結婚紀念日。但不幸的是,除了薛阿姨本人之外,大家都知道她已經患了癌癥,三年后,薛阿姨就去世了。
還有一個舞友做了20年的建材生意,生意場上順心如意,但卻患了乳腺癌,化療后頭發(fā)全部脫落,一個乳房也被切除。禍不單行的是,她耗資60萬元買的CBD商鋪,被不法開發(fā)商“一房兩賣”,為了防止被另一買家強占,如今她只好每天住在鋪子里堅守著。
“跟他們相比,雖然我們沒有錢,但卻有個還算好的身體。既然我們過上這樣的生活,就不能不開心,我們堅持出去鍛煉身體,這樣才算是愛護自己、保護家人!眲⑹胬23年工齡“換”回的錢,買了兩輛電動摩托車,遠的地方沒有錢去,但鄭州近郊他倆已經轉遍。“以前曾一天打兩份工,那是因為孩子小要花錢,攆著咱干活,現在孩子大了,就該輪到我們出去玩”
面對不斷高漲的房價,他們早已打消了買房的念頭。劉舒拉說,她根本就沒有想到買房,不想給自己造成壓力,目標實現不了還不利于身體健康。即使將來女兒和女婿發(fā)達了,主動給父母買房我她也不會要,她不愿意讓女兒在婆家抬不起頭!斑@年頭誰都不容易,再說我也不想欠人情,否則一輩子都還不起!
“一輩子啥成績都沒有,這一退休,也就再沒給國家做啥貢獻,而自己干了一輩子,到頭來還是無產階級。”陳師傅很認真地說出這段話,別人聽不出他是發(fā)自內心,還是在調侃。